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2 / 2)
大概正因为如此,赫萝的态度才会如此冷酷。
罗伦斯萌生了对阿兰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不帮帮他们。而这样一来,他也就同时背弃了纽希拉。
即便不论这些,赫萝在纽希拉村终归也是必须隐瞒真实面目的异质存在。有关这点,罗伦斯心中应该有对村民们的愧疚。
但是,他却对赫萝如此说道。
「不能这样简单就下结论」
这是对极遥远的将来依旧能产生影响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涉及到了罗伦斯夫妇自己的根源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兰跪着靠近她。
「请您认真思量。您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这群从南方前来的佣兵,曾经做着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险营生。
可即便抛开这些,阿兰精悍的面孔也显得过于耿直了。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纵然再正确也绝不能说出口。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句话。
「……所以,汝想说啥?」
赫萝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无比。
「这与汝辈又有甚么关系?」
「赫萝」
「回答咱!」
没有能永远持续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这样说过。罗伦斯总会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萝一个人在世界上。后来他们一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虚张声势,用『那又如何』来回答命运。
赫萝紧紧攥着罗伦斯的手腕,攥到让他感觉刺痛。
「咱确实被人叫做贤狼,但那是过去的事情。找别人去」
他仿佛听到赫萝心门紧闭的声响。
赫萝迈开步子,强拽着罗伦斯一同离去。十足的怒意几乎让人以为那对表示敬意的剑和鞘紧接着就会被踢开。
走过阿兰身旁时,罗伦斯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茫然。这位青年大概没想到自己陈述的事实会让赫萝如此愤怒。这样耿直的心思,在当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罗伦斯心想。
但仅有耿直的话是很难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为笔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于被城墙包围着的极少数地方。
「赫萝」
等到再看不见阿兰和赛莉姆的身影,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赫萝,喂,赫萝!」
脚腕的剧痛最终让罗伦斯主动拉住了赫萝。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气也如少女一般。
柔软的心也是同样,仅凭这娇小的身体是无法完全保护的。
罗伦斯终于看清了此刻赫萝的表情。她在哭。当场转身离去,似乎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尊严。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别再说下去了」
罗伦斯起先为自己衣服上的泥踌躇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将啜泣的赫萝抱在怀中。赫萝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脸上,紧紧搂在罗伦斯的身体。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发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填满了无助。
他抱着哭泣的赫萝,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
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建筑物夹着,顶上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罗伦斯明白。
余光里突然现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赛莉姆。她带着让人萌生怜悯的困惑,却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朝罗伦斯投来视线。罗伦斯摇了摇头。
赛莉姆的表情中浮现出一抹苦涩,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埋下脸默默离开了。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策划阴谋,这反而让罗伦斯心里更不好受。倘若是抱着恶意而来,罗伦斯还能毫不犹豫地捍卫赫萝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头来出现的,却是那个自己终将要面对的问题。
他又摸了摸赫萝的脊背。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赫萝,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好转的」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说服力,罗伦斯可曾是不自己迈步,就赚不来一分钱的旅行商人。
「我们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他害怕接着要说出的东西。但自己相信着赫萝,赫萝也相信着自己。
罗伦斯用不带胆怯的声音说了下去。
「然后,好好考虑。不逃避地认真想想看」
赫萝什么都没说。
但是,罗伦斯慢慢放开双臂时,她自己离开了。
赫萝的脸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见了,恐怕都不会把现在的你跟那个贤狼联系起来吧」
她抽泣着,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又攥紧拳头打在罗伦斯肚子上。
接着用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罗伦斯的手。这副模样,比淘气的缪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来。毕竟公会里吃的喝的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赫萝吸了吸鼻子,一头撞上罗伦斯的肩膀。
「大笨驴」
尽管这句话还带着哭腔,但女孩子的仪态总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萝之间有斩不断的纽带。
总会解决的。总能解决的。
从小巷回到大路时,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般,罗伦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公会大楼里安静极了。
祭典期间,各个商会虽然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易,但旅人与临时休业的工匠却会带着零币进城里来。于是昨天才刚刚处理完大宗交易的兑换商们,今天一早醒来后,又逐个拿着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后,哪里的人流都涌向了广场,街区里变得空荡荡的。白天里也让人有种走夜路的感觉。
「哎呀哎呀,总算活过来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罗伦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巴,脱掉衣服后就像身上各处起了大块的痣一样。
在比赛中,这副模样简直与真正的亡者别无二致,给祭典起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过热水澡后说出了刚才罗伦斯说的那句话,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的。
「你也冷静下来了吧?」
赫萝的脸上满是泥痕和泪痕,又因为抱着罗伦斯的缘故沾了一身泥。结果,就像是一跤跌进泥地里,哭着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罗伦斯在祭典上拼尽全力取得了佳绩,可留守公会的学徒们却还要关心赫萝。
「……」
用热水洗净了脸和手,换好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酒和食物,她连动都未动。
「毕竟……确实是太突然了。而且,他还耿直的像骑着马的骑士一样」
阿兰有着高超的剑术,自称靠护卫村庄来维持生计。
恐怕他一定是在犹豫自己的力量该不该用来对付人类。而他所保护的村子,罗伦斯也总觉得大概是个孤立无援的边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遗迹挖掘温泉的伙伴们,则应该都跟他一样,是一群难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么是对的,大家都知道。饮酒节制,出言谨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后,偶尔还应该向神祈祷一下」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皮制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凭借毛皮与琥珀贸易繁荣的城市,就连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里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更小的锡茶杯里,递到赫萝面前。
「从道理上来讲,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的眼睛,但伸手接过了他递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劝告。
「阿兰他们的温泉旅店,仅仅凭着几个非人之人就开始了生意,还渐渐聚集更多伙伴,最后有了村落的模样……。想想看,的确像童话故事一般」
纽希拉也常被人们称为秘境之地,人世与天国的分界点。但这与阿兰他们的温泉街又不一样。在那里客人半夜醒来时,看到围着广场纵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与狐狸。
世界各地都残留着类似的传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声音让赫萝猛地抬起头来,而她一直假装无视的那个伤口仿佛也被随之扯开。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来,罗伦斯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帮助阿兰,就算是背弃了纽希拉」
罗伦斯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一点赫萝比谁都清楚。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期,即便村民们没有恶意,遇到事情时也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或是当作新来的。可即便如此罗伦斯依旧热爱着纽希拉,为了村子的发展事事都绞尽脑汁想要出一份力。这些赫萝心中都清清楚楚。
现在赫萝却要向纽希拉的对手传授经验。
——自己还依旧在村里悠哉度日。
「可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让赫萝有了种被戳中弱点的感觉。
「清浊并用我是早就习惯了。讷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两面一样。如果不能同时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两面,那样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时只考虑交易。纵然怀疑对方会欺瞒,会陷害自己,会趁人之机,可仍在某一点上彻底相信着对方,握过手后才算成交。
甚至抱着如此的怀疑,在交易结束后仍能发自心底地与对方痛饮一番,第二日再继续满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归交易,竞争归竞争。
「就算你协助了阿兰他们,这也不会直接给纽希拉带来什么损害。这一点,用作借口已经足够充分了。而且对我来说,有个强敌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纽希拉开了这么久的店,有时我会觉得那里好几百年来都太安宁了,太缺乏危机感了」
为在春秋的淡季招徕顾客,罗伦斯想过很多办法。可村中前辈们却觉得这本来就是该休息的时节。
在村里生活久了,罗伦斯自己也开始渐渐被这种气氛影响。
有所忧患,才不致死于安乐。
「基于这些理由,如果你愿意帮阿兰他们,我也会去协助。就算这样有些……稍微对不起其他的店主们。不过,再觉得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明白这样做不算诚实。但是假若是为达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觉悟承担背信弃义的罪名。
「而且,你最纠结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吧?」
赫萝紧闭着嘴,就像旧伤被刀子剜开一样。
「那句话,在阿兰说出口之前,我就早该说了」
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罗伦斯和赫萝相互都明白这一点,又同时下定决心,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纽希拉。不会衰老这件事,终究是没法一直隐瞒下去的。还是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还是要像曾经在帕斯罗的麦田里那样,当个得不到一句谢谢的守护神,继续待在那里?」
赫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泪水落在紧攥着的锡杯中溅起一圈圈波纹。罗伦斯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你是我最爱的女性。可是……」
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将话说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对赫萝的背叛。
「你并不是人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应该和阿兰他们一起生活」
赫萝抬起脸来。
紧绷着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
「但是,那样……那样,就像是汝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
「没错。是在安排身后事。我为你举行过一次葬礼,现在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考虑了吧?」
在哑然的赫萝还要说什么之前,罗伦斯已经抢先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确实约定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都要像永恒一样,继续着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时间之河的岸边睡下,船也终究是要来的。为了将来能到达彼岸,现在先系下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赫萝看着自己的模样,仿佛是在告别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已一样。
他在赫萝面前蹲下,让视线比赫萝的视线还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应该像个商人一样」
「……?」
「保险,就是这样一回事。在开始或许会失去一切的冒险之前,首先为失去一切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是,倘若真的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根本不去冒险。以前的你,大概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与其等离别变得令人断肠,不如趁早就一刀两断。
「但是,那样会损失掉本来有可能获得的利益。你明白吗? 如果协助了阿兰他们,让他们的经营能顺利继续下去,你就可以和与自己一样拥有漫长寿命的人们共同过上稳定安适的生活。想想看,与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继续把狼与香辛料开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纽希拉和阿兰他们的村子往返一次,村里人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这才是真正的长久永恒。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让咱们家破产」
低头望着罗伦斯的赫萝,如咳嗽般笑了起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可是个好主意。谁也没受损失。只不过,在村里开会想着怎么对付阿兰的温泉旅店时,恐怕就得有所隐瞒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像说服她般轻轻摇了摇。
「如果为了你,哪怕要违背一点神的教诲,我也愿意」
赫萝的笑容看起来很笨拙,是因为那是罗伦斯有意开了玩笑,她为了配合才强挤出来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强,总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的。
想要对抗世间的规律常理,这些努力是必须的代价。
「那么,你同意了吧?」
罗伦斯抬起头来看赫萝,她本要立刻闭上眼睛,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我们要帮阿兰他们,你也要对他们稍稍友善一点」
到这个时候,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还是露出了不情愿的嫌恶表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怕生」
「啥——」
赫萝倒吸一口气,立刻吊起眼角瞪着罗伦斯。
「咱这是高贵矜持!」
啪。她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罗伦斯的脸颊上。
罗伦斯用自己的手慢慢盖住那只小手。
赫萝的撇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怒意,可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摇着。
「就算是这样吧」
他从赫萝手里接过锡杯,放在自己脚边。
直起腰来,让视线与赫萝同高,然后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毕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归是赫萝。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为主。之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木窗还开着,不过今天是祭典头日,克制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从打开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蓝。
虽然已有好几次被月光窥见,但所幸今天太阳应该不会看见他们。
对方从名义上来说,与兑换商工会和纽希拉都处于对立状态。罗伦斯等人倘若是大摇大摆地去见他们,被外人看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他们决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们一出现,总让我担心起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啊」
走进专为身份高贵的客人准备的贵宾室,统率这座城市的让·米立凯首先便带着一脸嫌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误您了」
「事实上我的确很忙。不过这座城市背后的救星带着狼来到门前,我也不得不开门了」
米立凯坐在铺着红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副模样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极度疲劳。在祭典的喧闹声中奋力搅动那口盛满食材的大锅,看来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不过,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出现在亡者之祭里。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毕竟现场人潮汹涌,何况自己和赫萝身上似乎还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浓烈到连狼的气息也被遮住了。
「结果,兑换商公会得到了第一位」
总算不辱使命。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可赫萝大概觉得凭借狼的力量取胜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关心,只顾接连拿起桌上的糖渍花瓣送进嘴里。或许是刚刚大哭一场让她嘴里也充满了咸味。
「然后,关于你们的请求。你们是想通过我,找来那群拿着修道院遗迹特许状的人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可米立凯说到这里时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胁他一样。
「真的没有惹起什么麻烦?」
从见到罗伦斯和赫萝开始,米立凯就一直在意着这一点。
数十年前,罗伦斯等人曾卷入一场巨大的骚乱,怀着最后一缕希望来到了这座城市。米立凯则受到了他们的连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灾厄突然迎面而来一样。
尽管骚乱最后顺利平息,可米立凯如今还心存芥蒂,而且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尽力避免麻烦」
「唔?」
米立凯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而赫萝则暂时放下了眼前的白糖腌渍的紫色花瓣,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插话说。
「汝为何对咱隐瞒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为何对他们隐瞒咱的事情? 如此循规蹈矩之辈,来到城市后定会首先拜会汝这个一城之主吧? 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赫萝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但米立凯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确如此。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无法确定那张发霉的特许状还是否有效,于是才满脸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纽希拉。那时汝却没告诉他们。明明那些人正打算开张温泉旅店」
米立凯盯着赫萝,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萝却并不在意,继续愉快地享受着眼前的高级砂糖点心。
最终,米立凯长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着,他也直起身体,从越来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愿望是维持这座城市的发展。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利,无论怎样都好」
温泉乡若是有两个,商机也会变成双倍。和他们在兑换商工会里听到的说法一样。
「其二。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数十年的你们」
「模样就那样狼狈吗?」
罗伦斯的询问让米立凯耸了耸肩。
「从依赖着荒唐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行动的方面来说,没错」
当时的让·米立凯还是一样严苛。
「那条模糊飘渺的情报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听说山中可能会挖出温泉,他们当即就表示要开温泉旅店,甚至还说要在那里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诉那群人说,纽希拉有一只狼,已经开张了一家温泉旅店,会怎么样? 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纽希拉。不过,若是如此,你们大概也会觉得这麻烦不小吧」
「刚才他们找到咱,确实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赫萝大概是暂时吃腻了砂糖点心,又将注意力转移向桌上的热茶。尽管她曾发表过『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么存在意义』这样的惊人言论,不过那股香味似乎还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尔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贵族家庭里才能看到的高级输入品。
「我一点都不打算让你们认为,那群棘手的家伙是我差遣向纽希拉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他们在斯威奈尔主动找到你们」
米立凯果然是经过了思虑的。罗伦斯感服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事情就应该结束了才是。为何还要通过我再找到他们。这之中真的什么纠纷都没发生吗」
看到米立凯一脸提防的模样,罗伦斯本打算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可自从赫萝在小巷里哭泣,他们回到住处后对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如何妥当说清这些,罗伦斯一时没了主意。
「不,事实上……」
他还在支吾时,赫萝已经开了口。
「那些人一见面就提出了一堆协助要求。咱和掌柜的没法当场回复,所以暂时回到住处商量了一番。结果和他们断了音讯」
不是谎言,但也和真相离得很远。
罗伦斯满眼钦佩地看着赫萝,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淡然地嘬饮着热茶。
「结果呢?」
想通过我这条路就先说清楚情况。米立凯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对赫萝使了个眼色,结果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最后决定去帮他们。因为咱偶尔也有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可要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战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凯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将视线投向窗外。
「和我一样啊」
「啊?」
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米立凯则鄙夷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久了。差不多该让这座城空一空了」
让·米立凯是从上一代城主手中继承的名字,而米立凯本身作为领主还有另一个名字:哈维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凯假称身体有恙,隐居在领地中,最后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维利希则作为某位继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权力的亲戚回到了这里。贵族中有为了保持血脉延续,将兄妹或近亲分隔远方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实际相当常见,因此没有人起过疑心。
[注:即克劳斯·冯·哈维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让·米立凯则是人类。相关情节见16卷]
即便如此,身边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也不坏。
「汝留着大把胡须,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像咱必须得掩藏这绝世的美貌,实在是麻烦呐」
「……」
协助阿兰的温泉旅店,之后该如何使用那里,非人的精灵们一眼就能明白。身为人类,罗伦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中。
即便如此。罗伦斯心想。赫萝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凯相处得不错。这样一来即便在自己死后,或缪莉在旅途终点安顿下来,她应该也不至于只能一个人寂寞地梳着尾巴上的毛了。
「总之,你们只是想让我把他们找来,没错吧?」
「拜托了。若是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与他们接触,之后会引起麻烦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凯叹了口气,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小小铃铛。很快一名穿着浆洗衬衫的学徒敲了敲门走进房间来。米立凯对他交代了几句,接着学徒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直盯着自己,米立凯带着讶异的神色问他。
「啊,不……。只是觉得,这位学徒真能干」
「现在城里到处人手不足,顶用的学徒们,全被各个商会抢走了」
「您说的是」
听到罗伦斯像是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米立凯微微扬起眉毛来。
「怎么,你打算开温泉旅馆的分店吗? 你们家不是还有那个叫柯尔的年轻人,还有你们的女儿吗?」
话题谈到这里,罗伦斯不得不对他简要说明了柯尔和缪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们这次想在城里寻找新的人手」
「唔,那么干脆雇上几个佣兵如何?」
「这一点也正在考虑中」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看身旁赫萝的脸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这样不是刚好吗?」
「的确如此,但是——」
在罗伦斯和米立凯的双重视线下,赫萝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进了石砾一样。不过她大概觉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于是拧过脸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了口。
「咱是贤狼赫萝,咱有咱必须保持的威严」
威严?
罗伦斯看了看米立凯。不过就算是面对赫萝,米立凯仍然没留什么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的视线就像是要在米立凯身上戳出一个洞般,可米立凯终究不为所动。
「不是吗」
在他的追击之下,赫萝不甘心地发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们的确勤劳,因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们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发挥。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更像是狗」
「的确,他给人的感觉是和猎犬一样正直,而且毫不掩饰」
「另一方面,他们视野狭隘。相信正确的东西无论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具备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能凭佣兵的工作勉强糊口,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问题」
世上还存在着所谓适合与不适合的说法。
之所以惹怒赫萝,也正是因为阿兰把原本正确的东西,过于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们的温泉旅店,若是能顺利启动,或许真的会持久地开下去吧……」
「有什么问题吗?」
米立凯疲累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在那张特许状。东西应该是真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来,说想通过我见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米立凯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张特许状来怎么样……比如说,背后有当权者对土地的野心之类?」
既然米立凯能判断特许状的真伪,那么这张证书应该是附近某个他常有接触的领主发行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蹊跷。阿兰等人在遥远的南方以佣兵为业,因为偶然的机缘获得了那张特许状。尽管这种文件历经周转流落到远方并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当来到一处新的领地,当地领主都应该会换发特许状才是。
米立凯用手指戳着眉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重要信息。
「发行那份特许状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张特许状是从教廷出来的吗?」
假若如此,它的确有可能在南方被阿兰等人得到,而米立凯也能够鉴定其真伪,毕竟教会组织几乎遍布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但是,我听说那片土地上还有一所旧修道院。那么,特许状或许在修道院建立的时代就已经发行了」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一般想来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或许是米立凯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张特许状,以教皇的名义保证了在那一带挖出的所有东西,全都属于持证者」
「这个……的确是挖掘温泉所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
罗伦斯忽然咽下后面的话。
据说那里的修道院建立于教会与异教徒对抗最激烈的年代。热忱的修道士们赌上性命前来这片土地,凭着难以想象的虔诚在山林中辟开到路,于大山深处用石块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后或许是因为战争演变为空壳,他们的热忱也随之消退,最后不知所踪。这是罗伦斯从兑换商口中听到的故事。也许他们正是因为无法忍受那里过于严苛的生存条件,最终才离去的。
然而,所谓修道士,正是一群将自己置于逆境,以磨练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萝突然打了个嗝。
「咱认识的和尚可没有挖洞的」
「啊?」
罗伦斯将目光转向赫萝,发现她那双琥珀色中带着微红的眼睛,正直视着自己。
「没错。而或是他们想要效仿当时就已名声大振的纽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异」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来踏足危险之地,却为何在安全之后选择了撤退?」
罗伦斯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连了起来。
「枯竭的……并非是热忱?」
那会是什么。
阿兰等人得到的是一张陈旧发霉的特许状。
不,或许那是一张直到陈旧发霉,直到被收回,仍让主人心存不舍的特许状。
如果说那张特许状暗示着如今,仍有什么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许——」
敲门声与罗伦斯的低语一同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却看到了不同于刚才那位学徒的另一个学徒。
「怎么了?」
米立凯问了一句。学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着又转身看了看走廊里。
「有位名叫赛莉姆的女子,说想要见米立凯大人」
「什么?」
这恐怕并非是因为米立凯的传唤。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而罗伦斯也没想到任何线索。
「让她进来。啊,还有,她说名叫赛莉姆,所以,是一个人来的?」
「是。只有一名身着旅装的女子,而且,似乎极其慌张……」
学徒不解地补充说道。
接着按照米立凯的吩咐转身离开,准备带她进房间里。
不是阿兰,而是赛莉姆,而且满脸慌张。
恐怕,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赫萝啜饮茶水的声音。
不久,当她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赛莉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赛莉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刚一进门,她似乎就想要对米立凯开口说出一长串东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罗伦斯夫妇也在房间里。
「太好了,我们正想联络阿兰先生他们,为刚才的无礼道歉」
罗伦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赛莉姆脸上的慌乱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时多少会镇定一些,这是他从行商中积累来的经验。
果然,这一举动消解了几分她的紧张,尽管还很笨拙僵硬,但赛莉姆至少能对罗伦斯夫妇和米立凯先行了一礼。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这是现在就需要派兵的紧急事件?」
赛莉姆很美,可她的气质怎么说也不像是威严的狼,反而更像一脸歉疚蜷缩在草原一角,埋头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奋的野狗们,或许还有被骚扰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样……」
她摇了头,紧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又摇了一次头。
「不,可是,或许……」
「或许?」
面对罗伦斯的追问,赛莉姆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要甩出脑海中的混乱一般。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公会的人们走进房间,问我们说那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罗伦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许状的事,但随后又发觉不对。因为赛莉姆和阿兰正是有了那张特许状才开始计划开张温泉旅店,并来到城镇公会中进行事先准备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我们请公会的人们帮忙调查,看从温泉里挖出的矿石是什么」
矿石。
缺少的最后一枚齿轮终于露出了面目。罗伦斯有这样的感觉。围绕特许状而起的怪异事件中,最后需要填补的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那么,你的兄长呢?」
米立凯应该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冷静地询问赛莉姆。
「被公会的人们催着……带他们去修道院遗迹了……」
「那矿石又是什么? 能让公会职员们在祭典高潮时特意出城去,一定不会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卖钱的东西,或许可以拿来补贴经营的本钱,我们这样想,所以才拜托城里的人,去鉴定的。但是,哥哥们猜测说,会不会是铅……」
「铅?」
随处可见的金属,并没有什么稀罕价值。也不至于让公会职员们血色为之一变。
米立凯的表情似乎是在这样说。
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行商时代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铅,有时会和大量贵重金属伴生」
他转身对米立凯说道。
「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米立凯瞪圆了眼睛。不论结果是其中哪个,倘若真从山中掘出,必定会引来一场大乱。
尤其是银矿。正如气势汹汹找到阿兰的公会职员所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被险峻的重山阻隔,无法以剑完成权力的统一,却在银币的流通下完成了经济的统一。这是兑换商公会的会长也曾说过的。
如今,白银是这一地区足以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处发现了兵器源源不断涌出的喷泉,当权者会作何考虑?
「那么,果然过去的修道士们,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采掘矿物的吗……」
「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这一点也能解释了。之所以挖掘,是为取得建设用的石材,绝非以矿藏为目的,他们可以使用这样的借口,冶炼好的银锭做成烛台和纹章,运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银矿? 那么……」
米立凯伸手扶着额头,像是考虑起什么来,而后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改变了质询的方向。
「还有,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赛莉姆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惊惶失措,困惑又忧虑,可仍流露出与那双粗糙的手相配的强悍与坚韧。
「我、我们能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大概听出来意」
这大概是佣兵生活磨练出的本领。同为狼族,赫萝也有一样出色的听觉。
「我马上就藏在了床铺的茅草里。哥哥们说,让我寻找机会去见米立凯大人。还说虽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可米立凯大人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无论将这称为乐观的推测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称作信赖也好,都能明白地体现出阿兰的个性。他相信同为非人的精灵,米立凯必定会帮助自己——因为倘若自己处在那样的立场上便会如此。
但是,米立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有一点我要问,你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果真对矿石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的视线像利刃般尖锐,仿佛要挖出面前的那双眼睛般。赛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气。
罗伦斯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前行商时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的,那个冷漠世界的空气。
米立凯最大的担心,恐怕是赛莉姆一行假扮作无知的旅人,实则觊觎修道院下的矿藏。非人的精灵未必就不会成为人类的爪牙。单凭身为同类这一点出手相助,有可能会将斯威奈尔带向毁灭。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
「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
是赫萝。
「只要咱的耳朵还没被拿线缝住又堵起来,其中真伪还是能分辨出的」
赫萝脱下兜帽,动了动自己的大耳朵。那双耳朵能轻易判别真相与谎言。
「何况无论金银,若是心怀不轨,他们何必将挖出的东西拿给镇里人看? 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的确如此,何况只要具备一点材料和矿物知识,阿兰及其伙伴完全可以自己鉴别矿物。既然明确知道自己要挖什么,他们理应有所准备才是。
「这小姑娘的兄长之所以带着人往采掘处去……唔,大概也是别无选择了。公会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带路,谅谁也不敢拒绝」
赛莉姆笨拙地点了点头,对赫萝的说法表示赞同。
「不过,据咱听说,去那地方的路相当难走。既然如此,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时间。公会的人就算被热血冲昏了头,不确信山里埋着宝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过来那个叫阿兰的,发现了自己踩了什么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里地乱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才会争取时间,朝可靠的人求援。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前提是这期间有谁能解决了问题」
米立凯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却像恼怒地叹了口气。
「从情况来想,山里埋着的大概是银矿吧。这地方出了银子会有多麻烦,我该怎么对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才好? 何况,那片土地的主人还不是周围的领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因为恼怒而倒立起来。
赛莉姆自责地快要哭出来了,罗伦斯于是插话说道。
「德堡商会或许能介入这件事,将其妥善处理吧?」
因为最不希望看到这里有银矿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如今俨然一个国家的组织。他们靠着发行银币来维持自己的权力。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人擅自开采银矿,使用这些白银铸造货币,这与领土侵犯别无二致。
何况发行货币还会产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会对白银的管控之严格,神经之紧张,已经到了连兑换商公会都颇有怨言的地步。
不过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倘若把产银的土地卖给德堡商会,他们不但不会产生敌意,相反还应当痛快答应才是。
公会职员们之所以大惊失色,胁迫着阿兰带他们前往采掘地,应该就是想见到了这一幕,
可米立凯的叹息听上去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发出的一样。
「那张特许状是教皇发行的。这片土地发掘出了大量银矿,事情传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场战争了」
特许状上记载的并非神的恩典。
有数不尽的大商会正是在借钱给王侯贵族后,又因对方撕毁借约而破产的。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
米立凯沉吟着答道。
「就现况而言……只能由德堡商会买下这些出产的银矿,而我们将这笔货款送给教皇。事情大概也会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会的核心,即便在权力衰减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数的当权者之一。而这个地区还有对德堡商会怀恨在心的人。他们难免不会抱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心理,肆意煽动教廷与德堡商会的对立,企图借教皇的力量给予其打击。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势必会成为主战场之一。
无论是对一心守护这座城市的米立凯,或是对在物流方面极度依赖斯威奈尔的纽希拉来说,这都无异于噩梦。
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听起来突兀极了。
「那、那个」
是赛莉姆。
「我,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他们怀着希望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没有恶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事实上,抱着在白银中发财的梦想前来的人,反而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运过了适当的程度,也能变成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满意的数额,就必须对那里进行大规模开发。你们不可能悄悄在那里开一家温泉旅店,然后安稳度日了」
「怎、怎么会……」
甚至于,因为给这片土地带来棘手问题而被追责也不奇怪。米立凯没有说出这些,大概是他对赛莉姆的一点安慰。
赛莉姆粗糙的手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但在矿山上做工赚钱还是可能的。在那里攒一笔钱,然后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里的公会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之后只要等待温泉涌出就行了。梦离指尖越近,破灭时带来的绝望感就越大。赛莉姆踉跄了两步,当场跌坐在地上。
米立凯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须联络德堡商会。去采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里时,商会的主要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能给他们进一步动作的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像确认程序般让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罗伦斯,赛莉姆,最后落在赫萝身上。
「……咱要被当成送信的快马了呗?」
「你以为自己吃掉的砂糖点心值多少钱?」
原本在碗中盛得满满的糖渍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你与德堡商会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会的账房,真身是一只兔子。罗伦斯夫妇曾与他一起逃到这座城市,共谋东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尔进一趟城,尽没啥好事情」
「请、请等一下」
在赫萝勉强同意时插进话来的,是刚才还呆坐着的赛莉姆。
「拜、拜托了,让我去吧」
「唔?」
赫萝歪起了脑袋。但朝向米立凯,而非赛莉姆。
不知那是他惯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习惯了冷酷判断的,当权者的表情。米立凯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视着赛莉姆。
「假若你是出于什么责任感,想要主动包揽工作的话,我拒绝。德堡商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个多余的举动也只会让这件事更棘手」
额外的怜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这样赛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问题之外,事态也会在他们只能旁观的状态下被处理干净。这种如同被世间抛弃似的感觉,曾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深有体会。
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命运和时机不巧。
「然后,贤狼赫萝。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兰见面。告诉他尽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们同为狼族,应该能不为外人觉察就相互沟通吧?」
「汝还真是用狼粗暴呐」
赫萝埋怨了一句,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呢? 汝这种麻烦的家伙,肯定还想写上几个字呗? 要有东西让咱送去的话,就快点准备,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凯走过仍是一副失魂模样的赛莉姆身旁,很快离开了房间。
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冷漠。唯一让他在乎的,只有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来吗?」
无可奈何的罗伦斯只能自己对赛莉姆伸出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无情现实,眼角很快涌出泪水。
要掩饰哭泣的表情实在是困难。赛莉姆哭了起来,只有这时,罗伦斯才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年龄相应的稚嫩。正是这样的稚嫩让他们做着纯真的梦,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并只相信着这一点。
「好啦,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哭泣」
大哭着的赛莉姆,看上去就和缪莉一般年纪。罗伦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身,赫萝立马投来了尖锐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
「你没有任何过错,特许状也应该不会就此被没收」
就像米立凯所说的一样,假若那里被辟为矿山,在矿上赚钱也是一条出路。
只是无论如何,那之后等待他们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突然犹豫了。即便发出在自己店里工作的邀请,也不可能雇佣他们所有人。结果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尽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资金,倒可以借给他们,让他们也在纽希拉的山中开张自己的温泉旅店。
遗憾的是世间有很多事情,纵然知道解决方法,也只能无可奈何,望之兴叹。
正因如此,宣教士们才有必要反复不断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会的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给你们。这样,你和兄长们也不至于再分开来」
年轻的面孔,如断线连珠般滚落的泪水,这些都让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缪莉。
罗伦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赛莉姆此刻没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灭,进而产生的放弃感。
「谢、谢谢、您……」
她用微微嘶哑的声音道了谢,然后垂下头。
罗伦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娇小的肩膀。
然后对赫萝使个眼色,与她一同退出了房间。
「呼……」
刚一来到走廊,首先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无论如何都没有转机了?」
她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尽管一直都表现得如旁人一样,可赫萝其实比罗伦斯还要动感情。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在所有人中,赫萝应该是最强烈的。
「恐怕是没有了,如果奇迹不出现的话」
世界像是没有边际,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别人。
「奇迹、奇迹呐……」
赫萝小声念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
「汝啊,咱要是与人为敌,汝会生气呗?」
若是轻易追问这话的意思,必定会被赫萝小看。何况既然信任着赫萝,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你若是站在我的敌人一边,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毁灭掉,或许我会生气。但是,你不会的。绝不会。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主意?」
「……咱就是讨厌汝偶尔突然脑袋灵光这点」
罗伦斯决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奇迹咱搞不出来,但奇迹的相反或许是可以的」
赫萝的所言实在让罗伦斯不明白。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
这个时间太阳已开始西斜,建筑物里则笼罩上了一层薄暗。
正是恶魔得以潜身于道路转角,搁架一旁等等各处的时间。
「咱想起了传说故事。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带领下朝着宝贝的埋藏处前进。但是,本以为是老实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里却有长长的獠牙」
这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实在是普通极了,但罗伦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会将这当作无甚意义的闲话。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
因为仔细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辙。
「进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埋着宝贝的传言,其实是山里恶魔散布出的,以前的和尚们就是害怕恶魔,最后才逃得无影无踪。汝觉得如何?」
如此以来人们将不敢靠近那座山,银矿的事情也将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这些踏进了山里,也会在森林的黑暗处被狼包围。
面对凡人只能抬头仰视,一张嘴就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没用的」
这道声音在寒风吹过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恐惧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书信的米立凯。那张纸还没被卷起来,轻轻一抖,撒在上面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就纷纷落在地上。
「在森林里四下游荡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会逃回去。可他们下一次来,手中只会多了煮沸的油和点亮的火把,用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让他们恐惧的东西都烧尽」
然后,为精灵和恶魔提供庇护的林中暗处,就会被曝露在日光下。
「这座城市里,时常会出现阿兰一行那样,从南方辗转来的漂泊者。没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不得已辗转来到北境寻求一条活路,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未开之地」
有,的确是有。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严峻的挑战。这里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温暖,树林中满是丰饶果实,野蜜随处流淌的地方。
「或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着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毕竟人们总会对圣域表现出一点敬意」
选项总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适的是哪一项,常常是一见之下难以理解的。
何况要假扮修道士并不容易。守护圣人复活节是斯威奈尔极其重要的节庆,那座曾耸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里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热心的信徒们必定会前去祈祷,这样一来假若没有周全准备,暴露只会是时间问题。
「墨水也干了。把这封信交给德堡的赫尔德吧。里面大致记载着事情的经过和计划」
米立凯将书信卷起,用一根奇异的丝线绑了起来。
「汝还真是怀旧」
赫萝苦笑的同时才发现,那根丝线,大概是米立凯的头发做的。
「封蜡会因为寒冷而裂开,何况这还是身份的证明」
「的确如此」
「我用马车把你们送到城外吧」
计划稳步而迅速地进行着,没有伤感,也没有余韵。
没人提起赛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筑,罗伦斯爬上米立凯准备的马车,坐在驾台上握住缰绳。
天空早就被夜幕笼罩,街上远望去成了一片茜红。
不是灯火,而是烧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呐……」
赫萝说出了这么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语气却并不悠哉。
或许,为把赛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还心存抵触。
「回来之后你要吃多少都没问题」
罗伦斯接下了她的话。
倘若说他在年龄增长中学到了什么,恐怕就是对世上有能为之也有不能为之这一点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视而不见的厚颜。
两人没有多少会话,坐在马车上慢慢朝城中前进。
道路另一端的广场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圣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圣人,拜了有啥好处?」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祓除病魔,防御外敌之类。祭典最后人们还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就算圣人替他们向神奉献了身体。接着满心欢喜地把灰埋在城墙底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或许古代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时,城里的居民告诉了罗伦斯很多事情,但这些都不稀奇。
「这个圣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还要继续替城里做事」
「或许变成灰还算好的。还有些教会供奉着千年前就干枯了的圣人遗体。天天都有巡礼者们绕在旁边祈祷。这样恐怕根本称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还不如一年就被折腾这一次呗……?」
赫萝一面念叨,一面直盯着罗伦斯。
「与其要被你这样盯上一千年,我更愿意被你一口气吃掉」
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但是,巡礼地可是能赚不少钱的。这座城市的圣人一开始人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人宣称自己持有真的圣人遗骨」
「唔? 怎么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无对证了呗?」
「很简单。圣埃庇罗斯的胳膊有五条,圣女海蕾丝有两个头。最可笑的是殉教者卢迪翁的骨头,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们就说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时的骨骸」
「这有啥奇怪的?」
赫萝愣了一下,向他问道。一瞬间罗伦斯甚至怀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会像蛇和螃蟹一样蜕皮的。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能留下三具骨头啊」
「啊」
看起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赫萝敲了敲罗伦斯的胳膊。明明搞错了还闹出笑话的是她自己。
「当初,人们虽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概还是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烧掉稻草像埋在城墙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认为是因为城墙下埋着圣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呐」
赫萝好像有些惊讶,或者是觉得人的这种愚蠢也有些可爱,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梦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这么傻,为何不干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个假的什么来,把山里的修道院变成那个叫巡礼地的东西就行了呗?」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投去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这主意的大胆,而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有放弃赛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缰绳,勒住马车。赫萝没有问他为何停下来。
「我要是拼死工作,开了一家新旅店,到时候还可以雇他们」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么多钱,一定会这么做」
赫萝并不傻,开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资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萝……」
「对不起,咱是乱说的,咱只是,想要个借口」
因为他们尽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终结局仍然失败了。
罗伦斯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赫萝主动露出笑容。
「走吧。该怎么办,咱至少还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教廷的争端,去向德堡商会把话交代明白,然后放弃阿兰和赛莉姆他们。自己则接着跟赫萝享受祭典,回到纽希拉,然后一切平稳如常。
只是,米立凯曾这样说过。阿兰他们很像是十余年前的自己和伙伴们。
当时罗伦斯等人得到了幸运眷顾。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眷顾。
只能认为是绝佳的运气。他们用尽了掌握的一切知识,最后若是不依靠赫萝,就算知道了方法也无法实行。
那是运气。
是阿兰等人所没有的。
「巡礼地的那个主意,倘若能实现,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罗伦斯握好缰绳,重新催马前行。
「……」
赫萝静静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艰险,不,就因为道路艰险,人们才会来,络绎不绝地来。在那里开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会担心客流,还比经营温泉旅店要简单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护展示的圣遗物,不让盗贼偷去罢了」
随着马车接近城墙,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温泉旅店,自然不会和纽希拉发生矛盾。或者,巡礼者们在返回的途中还会顺便来访纽希拉一趟。这样对大家都不坏」
——虽然可能要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点争执了。罗伦斯加了一句。
「不过,就算要炒作出一个圣遗物,想得到公认却没那么容易。换做是温泉旅馆则不会有这个问题,只要温泉涌出,谁都没什么好怀疑的」
把城镇变成巡礼地,这是渐渐衰落的城镇中,人们必定考虑过的一条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来说需要教会中枢,最低也要大主教亲自认定才行。为此,要么得让他目睹真的奇迹发生,要么就得让他目睹只能认为是奇迹产生的大量金锭」
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要奉上相应的代价。教会之所以会失去权威,大概就是因为做尽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咱能办到的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着小麦的丰收。以前她也向罗伦斯演示过自己是如何让麦粒立刻变成麦穗的。
「不过有时候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区实在是太冷了,根本无法培育小麦,这足够不自然了。
「不过还有,奇迹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条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接着,像是代替牵手般,踩着他的脚说。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实的模样?」
「大家是会很震惊,但那跟奇迹是两回事吧」
赫萝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张都没什么作用。马车也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只有顺从眼前的现实了。
「我们暂时到外面去,到没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脱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会在雷斯科,那里又没有城墙,以狼的模样进去不行呗?」
「赫尔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发现枕边站着一头狼,他会怎么想?」
「呵呵,的确呐」
「总之,虽然任务艰巨但还是拜托了。这可是关乎纽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给咱吧」
用米立凯给的通行证出了城,罗伦斯突然感到四下里冷了许多。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吗?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这才是奇迹啊」
「唔。那群毛头小子们干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货物驮在背上跑的话,论送货没人能比他们快」
这样的确可行——然而冷静一想,罗伦斯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
「于是人们就会起疑心。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运来的? 这种魔法一样的手段只会让人更怀疑。毕竟是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人的世界真麻烦呐」
说着,她大概确信了四下无人,脱起了衣服来。
罗伦斯姑且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突然,城墙边的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间距相等的小小木桩,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坟冢般,底下大概埋着守护圣人像的灰烬。
所幸,因为并不是真的圣人骨灰,所以罗伦斯没有看到坐在木桩上,因长久被迫保护城市而满脸疲惫的圣人,也不会看见他每年被掘开墓穴倒进来的新灰呛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样,罗伦斯不禁要笑出来的那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赛莉姆正坐在坟冢上,盯着自己。
「汝哟?」
赫萝正要脱掉最后的内衣时,发觉了罗伦斯的异常。
而罗伦斯则拼命思索着,考虑刚才那一幕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坟冢上的,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传说中常有的一种类型。
其中的极致,则是坟墓闹鬼。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仍钉在坟冢上,他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啥?」
罗伦斯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回答的声音那么接近耳畔。
回头一看,赫萝几乎是在对自己耳语。
「咱好久没见过汝的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满足……搞不好,或许还不得不惹你生气一次」
「嗯?」
她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在催罗伦斯说得更详细点。
罗伦斯再一次在脑海里组合好计划的每个环节,反刍一遍。
成功是必定会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难免要惹赫萝发怒。
罗伦斯慢慢公布了他脑海中这个荒唐又大胆的计划,说到微妙的那部分时,他这样对赫萝问道。
「我骑了别的女人,你也不会生气吗?」
赫萝脸上的笑容明白地变成了假笑。
接着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发脾气。何况,咱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
当然还有锐利的獠牙。
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与同意。
「毕竟,以汝的计划来说也只能如此」
「不过你还要继续按米立凯先生说的去做。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尔也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跑一跑」
她脱下最后一件内衣,故意扔向罗伦斯的脸,然后赤裸着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喂,不夸奖一下咱呗?」
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是扑了个空般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笨驴』
紧接着,她变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罗伦斯慌忙叠起赫萝扔下的衣服,用细绳绑好。其间,赫萝则像是狗一样用鼻尖顶着他的脑袋。
「拜托你了」
他将衣服缠在赫萝脖子上,然后说。
狼那尖锐又凌冽的目光扫过罗伦斯。
『汝也是』
接着赫萝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地平线。
『倘若那群毛头小鬼们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护圣人该叫什么,大概没有疑问了』
即便是那张满是尖牙的嘴,罗伦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赫萝已经如风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罗伦斯拍掉她后脚扬起的泥土时,已经再看不到赫萝的踪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在笑。
让赫萝起了期待。若是最后以空欢喜一场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该去制造一场奇迹了!」
罗伦斯为自己鼓起精神,飞身跳上了马车的驾台。
罗伦斯一回到市政厅,立刻找来了米立凯。
听完计划,米立凯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过却并未表示否定。
「这样一来,既可以安抚德堡商会,又能为教会做一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可以保证阿兰先生和伙伴们的生计」
能圆满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
「……只是一试的话,也没有损失……你要这么说吗?」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大主教阁下会认为自己被狐狸骗了一场吧」
「唔……」
米立凯陷入了沉默,胡须在他呼出的气息下一摆一摆。
「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商人们,都是这样行商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耸肩膀,笑了起来。
「是人世与彼世的夹缝,纽希拉的一介旅馆主人」
米立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摆了摆手,接着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罗伦斯则接着前往赛莉姆临时使用的房间。打开门,他发现房间里没点蜡烛,而赛莉姆正坐在床边。或许是她听到了罗伦斯急促的脚步,于是下了决心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处罚。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
结果却没想到首先听罗伦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余,她只能不解地抬头望着罗伦斯的脸。
「虽然,结局会和你们的梦想稍微有所不同」
说完这样一句开场白后,罗伦斯对她叙述了自己的主意。
赛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了解了计划内容后,她的眼神登时有了改变。
「你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劳」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脸歉意埋头吃草的羊儿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泞围栏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后一刻的那一只。
赛莉姆是狼。一旦确定了猎物,她脸上的执着与坚决便毫不逊色于赫萝。
「只是,有一点我还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
「那个……被我骑着,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事先再次确认是礼仪。何况赛莉姆还是正当年的少女。
「……只要赫萝大人不为此动怒,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毫无差错地,把罗伦斯先生载到诺雷斯去」
「我不过只是代传消息而已。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或许是因为被委以重任的喜悦,赛莉姆露出了与其外貌相应的,年轻女孩惹人爱怜的笑容。
「若是假装阴气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实上,她大概是个爱开玩笑,也爱笑的女孩子。
罗伦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我这么说大概不太合适」
赛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将这口气全吐出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未笑过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从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里有坟墓,那座坟墓正在蠢蠢欲动。我的名字,是赛莉姆。是即将从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无可挑剔。
罗伦斯又一次陪着赛莉姆出了城,这次是完全出于礼貌,在她换衣服时移开了视线。
请转回身吧。随着这句话,他看到了一只比赫萝小了两圈,但仍比人高大,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年轻雌狼。
『……您没有害怕,真不可思议』
「我家那位可比这副模样恐怖得多」
尽管气质和赫萝完全不同,狼笑起来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感受。
罗伦斯将米立凯准备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赛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后骑上了银色的狼。
『那么,我要出发了』
一阵疾风刮过罗伦斯的耳畔。
到皮毛与木材的城镇雷诺斯,以狼的脚程要花费整整两天。以人的双脚走完这段路,则需要十日以上的觉悟。那里有当地教会组织的权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鲱鱼的头产生圣性。
罗伦斯的计划,是让赛莉姆潜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边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是修道女赛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遥远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为笃厚的信仰心蒙神宠召,而残留的躯体则在神的奇迹下悄然变成了白银。森林中的野兽们对此并不关心,因此迄今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贪婪的人类却不同。他们眼看就要盗掘沉眠之所,无论如何请看在神的名义上出手相助。
作为狼,赛莉姆能轻易翻越高墙,潜入大主教的卧室自然也不是问题。
忍耐了两天如刀刃般冰冷锋利的寒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雷诺斯,来不及好好怀念一番就要赶往目的地。
大主教阁下在宏伟的圣堂旁,如贵族宅邸般豪华的房屋中安眠着。
新月升上天空,细细的模样好像狼爪一样。借着月光,罗伦斯目送着赛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里。
第二天,他装出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敲响了大圣堂的门。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梦里,天使要我将大主教阁下带往斯威奈尔……。
在那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访问之后,大主教没有起丝毫疑心。他将罗伦斯当作神的使者般殷勤款待,而后放下了一切公务,做起旅行的准备。
当大主教一路赶到斯威奈尔时,控制了北境大多数银矿的德堡商会,与拿着教皇颁发的特许状,挖掘出银矿的人们正齐聚在那里——而且,还是在围绕银矿而起的丑陋争端发展到最激烈时。
大主教以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银矿的来源,他青着脸介入两派势力中,下达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触碰那些白银! 那是蒙神宠召的圣女躯体!
这就是那片地区成为巡礼圣地,观光名所的开端。
既然圣女的奇迹的确已经发生,在梦中接受圣女启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对待那片土地。城里的人们纵然欲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丝毫银矿,而没人能采掘银矿,德堡商会也就没有了凶相毕露的必要。
人们纷纷来此朝圣消费,那里不久后就开张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圆滑地结束了」
赫萝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这都是多亏你坚持到最后啊」
罗伦斯没有谦虚。他早已过了那个急匆匆地拼命前进,并坚信道路彼方还有更惊人的成果等着自己的年纪。岁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稳,但也产生了一种顺其自然式,类似放弃一样的感情。
倘若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始终纠结于阿兰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罗伦斯自己。他一定会在围绕白银产生的对立中嗅到赚钱的机遇,并投身于这场纠纷之中。然后又无法对圈外的赛莉姆弃之不顾,最终伸出援手,并和吃起醋来的赫萝大吵一架……这些没能发生的故事,鲜明地浮现在罗伦斯的脑海中。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部分,贤狼仍然还没有表达谅解。
「然后,骑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出了这句台词。
而且,还是在罗伦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拿着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来喂向罗伦斯嘴边时。
虽然抓在赛莉姆的背上,作为计划的一环与她一同前往了雷诺斯,但罗伦斯终究拼不过年纪,祭典首日,他已经在泥坑中用尽了体力,此后又忍受了整整两日的寒风,星夜兼程赶往雷诺斯,接着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周时间返回斯威奈尔。这样的强行军最终摧垮了罗伦斯的身体。
问题解决的当晚,他就因高烧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体温总算开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银色的」
「呼……呼……」
赫萝将小勺中的粥吹凉,慢慢喂到罗伦斯嘴里。
「大小比你小了两圈左右。但还是比牛稍微大一点」
「唔」
「速度嘛,说实话,我不知道」
赫萝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凉。
「然后?」
听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意识到了。
她在生气。
「唔……。赛莉姆比较年轻,所以毛也比你柔软得——唔嘎」
话没说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萝带着微笑,将小勺戳在罗伦斯嘴里左右搅动。
罗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粥咽下,努力捱到了赫萝放开勺子的那一刻。
她为什么生气,原因是不难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预测得了全部结果。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四个角全都取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取下来的尖角会如何。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柔软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摇右摆。就像是无论猎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间作出反应,已经摆好了架势的狼一样。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赫萝慢慢从罗伦斯手里夺过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了。
「大笨驴」
不过,这之后她又开始慢慢喂给罗伦斯吃,所以应该并不是真的发怒了。惹她不开心的理由,恐怕还是罗伦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这跟犬类的领地意识是类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圣女,她恐怕也没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礼地了」
这样一来,赛莉姆就必须到别处去。不过刚巧附近就有一个温泉旅店正为人手而发愁,并且,他们还在寻找认真能干,既不为女主人的兽耳和尾巴感到惊恐,又能严守这一秘密的雇工。
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赫萝当然也知道。
不过,就像罗伦斯摸透了赫萝一样,赫萝也摸透了罗伦斯。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幸又娇弱的姑娘呗? 嗯?」
她舀起一勺烫得冒起热气的粥,没有吹,就逼近了罗伦斯眼前。
虽说夫妇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现在罗伦斯没有『不吃』这条选项。
「既然如此,你也……烫! 好烫唔!」
罗伦斯的手慌忙伸向床头的麦酒杯。
赫萝则毫不在意他的惨状,接着用小勺舀起粥塞进自己嘴里。
「该这样可爱地吃个醋,是呗?」
「……可爱得发烫了」
虽然没有灼伤,但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
赫萝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粥,而罗伦斯则对她说。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的大耳朵动了两下。
「无需在意,毕竟咱可是贤内助的典范」
「就算这样吧」
赫萝的心里,一定非常担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说饿,她才会因为因为太过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称作贤狼,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她,却未必总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这样被她带得团团转,罗伦斯并不讨厌。
「好想快点回店里去」
结果碗里的大半都被赫萝吃掉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暂时闲一闲呗,汝现在要老老实实地休息」
接着她让罗伦斯在床上躺好,又为他盖好毛毯。
「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呐」
自己今年都多少岁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这样被当作小孩子也不坏。
额头和脸颊上被温柔地亲了一下,很快,罗伦斯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赫萝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