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独绽放的彼岸花(2 / 2)
案情依旧一筹莫展。
就这样,没有任何人死去,今天又结束了。
如果时间能就这么过去的话,那该多么令人高兴?如果杀人魔能就这么消失,那会多么令人开心?
「同时是狩猎型又是冲动型的连续杀人魔,简单来说就是具有高度智慧,却被迫使用杀人手段的人,这么说对不对?」
「如果同时具备两种类型的特徵,应该就是了吧。」
「为什么非得杀人不可呢?」
「天晓得。」莫妮卡的声音非常冷淡。「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她会说这种话非常难得。大致上的事情她都瞭解,又知识丰富,就算课堂上有听不懂的地方,她都会浅显易懂地帮我解答。
人家以为没有她不懂的事情。
「莫妮卡,明天要去哪里?」
人家对她笑说。从旁看来,她的表情像是充满烦恼。
如果又累了,我想再带她去别的地方玩耍。
人家希望莫妮卡的表情能再开朗一点。
然而她却像是看透人家的内心,摇了摇头说:
「明天也要工作,不能再跟之前一样去与事件无关的地方了。」
「可是──」
「不行。」
说完她停下脚步。
「…………」
人家也顿了一下驻足停下。回过头来,我看到莫妮卡在路灯下垂头。
在光芒中的她脸色非常阴沉,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于是人家开口:
「……那么,至少如果你有烦恼的话,可以跟人家说吗?」
人家对她说:「人家把莫妮卡当作朋友。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烦恼?为什么什么都不跟人家说?你一定很难受吧。可是──」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垂头丧气呢?
一看她的脸就能明白。不论再怎么缺乏表情,不论再怎么缺乏感情起伏,哪怕阔别好几年重逢,在新人时代和她相处的时间中,她一次也没有对人家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看她的脸就知道了。
来到这个国家,人家一见到她就知道了。
莫妮卡因为某种无可奈何的事情而苦恼。
人家笔直看著她。
她却把眼睛别开。
「明天开始我们分头行动吧。你不该跟我在一起。」
「……不可以,我们要一起行动。」
「为什么?」
「…………」人家说:「因为放不下你,放不下莫妮卡。这样下去让你自己行动,有可能会被杀人魔攻击──」
「不要紧,我不会被攻击。」
「可是──」
「还是让我单独行动有什么不妥吗?」
「…………」
她对人家露出看透内心的眼神,人家便反射性地别开眼睛。
黑暗垄罩视野,视野角落的光芒传来一声细小的叹息。
随后响起类似失望、类似伤心的声音。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你了呢。」
●
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
沙耶有魔女的特训,我也必须留下来念书,所以常常碰巧同时回家,次数也随著上课的日子增加。
那一天,我也和她两人并肩走在夕日斜照的路上。
「话说回来,你中午原本想说什么?」
我看著在路边绽放的彼岸花,她就探头闯进我的视野之中,侧著头问。
我马上就明白,她想知道席拉老师开始上课之前,我说到一半的话后续是什么。
可是现在重讲一次太难为情了。
「什么事?」
于是我如此敷衍。
「你不是有话想跟人家说吗?那个时候是想说什么?」
「没什么。」
「咦~?骗人~你一定有话想说,你想说什么?跟恋爱有关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就说了,没什么。」
「……嗯……这样啊。」她在个性上会硬是要我说出秘密,所以我十分警戒,没想到沙耶居然果断放弃。「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
但是,她接著说: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人家或许很不可靠,但如果你有烦恼的话,人家想帮助你。」
因为人家想更加认识莫妮卡──这句话毫无虚假。
她直率地说出内心想到的话。
所以。
「……你绝对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我不知不觉间就开口说:「我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个秘密。就算是熟人,就算是父母,也都没有说过。」
「我不会说,这不是当然的吗?」
她面带充满自信的表情,爽快地点头。
我有种预感,她即使知道真正的我,也愿意接受我。
我希望她能知道我的事情。
「我──」
然后。
那一天,我对她表白了自己的秘密。
我用短短一句话,表明了我一直以来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秘密。
「…………」
她在晚霞中沉默了半晌,皱眉了一阵怀疑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看到我的表情领悟不是,终于──
「原来是这样……」她难以启齿地说:「这样的话……人家有点难为情耶……」稍微红了脸颊。
她不认为我很恶心,直接相信我的话,笑了。
我好高兴。
「喜欢。」
像是要掩饰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害羞言词,我对沙耶笑说:
「我喜欢你的那种地方。」
又努力、又勤劳、又温柔。不擅长伤害别人,不说谎骗人,也不敷衍了事。率真无比活在当下的她是如此地耀眼夺目。
我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跟她一样生活。
甚至希冀自己成为她最重要的人。
「你不可以变喔,沙耶。」
可是我知道,她内心最深处已经有别人了。我知道那里根本容不下我。
我从小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令人悲哀地什么都知道。
○
一抵达这个国家──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见到莫妮卡,人家就大吃一惊。
在她的故乡发生的事件无法解决,不是代表莫妮卡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著手处理事件,就是莫妮卡已经不在国内了。
人家会接受这个委托,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替她担心。
因此人家吃了一惊。
她在国内,事件仍无法解决太奇怪了。不可能。
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人家认识的莫妮卡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件。
因为她几年前对人家说出了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我会读心。」
因为她只跟人家说了真正的莫妮卡。
人家来到这个国家,一和莫妮卡见面后,就刻意封闭了内心。
人家为了让她忘了事件的这件事情,硬是带她到与事件无关的大街上,还表演了乱七八糟的推理。
人家努力让她什么也不想。
人家撒了谎,也敷衍了事。
哪怕她不希望人家这么做,人家也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分昼夜带著我到处跑,是害怕一离开我,我就会跑去杀人──对不对?」
「…………」
莫妮卡还在这个国家,却仍旧无法解决事件的话,真相就是一体两面。
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逮捕犯人。比如说她受到犯人威胁,或是莫妮卡认识犯人。
又或者是她本人就是犯人──这些可能性的其中之一。
可是前面两者的可能性马上就被消除了。
因为经过一阵子调查,人家发现杀人魔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简直就像是犯人看透整个城市居民的内心,刻意隐瞒不让任何人怀疑一样。
半年前发生的事件没有半个目击者实在是太奇怪了。街上应该有巡逻的士兵,出现可疑的人影马上就会流传开来。
但是人家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谣言。
如此神乎其技别说冲动型的杀人魔,就连狩猎型的杀人魔都不可能办到。
除了莫妮卡没人办得到。
「……你有什么烦恼对不对?你有非得杀人不可的苦衷对不对……?」
一定有什么原因。她一定是被逼上绝境,才非得出此下策。
所以人家希望能帮助她。
「与你无关。」
令人遗憾的是,人家的心意无法传达到她心中。
莫妮卡早已握紧手中的魔杖,指著人家的脸。
「只要你放过我,我就放你一马。」
换言之,这句话的意思是:
「……如果人家妨碍你,你就会杀了人家吗?」
「很好,你懂得很快。」
「…………」
莫妮卡能轻而易举地看透所有人的内心,现在恐怕已经完全掌握人家在想什么了。
也知道人家丝毫不打算退让。
「……这样啊。」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太可惜了。」
语毕她挥舞魔杖。
无数火球在她身旁出现,耀眼的光芒伴随淡淡的灼热轻抚肌肤。
人家还来不及取出魔杖,她的手腕就轻轻一拨,火球便呼应那细小的动作接二连三朝人家飞来。
「呃──!」
火球击中脸之前的剎那间。
人家的魔杖射出水球撞了上去。
「等一下……莫妮卡……!人家──」
彷佛熄灭一盏又一盏的明灯,水球从正面浇熄每一颗火球。
没有话能唤回她了吗?没有阻止她的方法了吗?人家想了很多朝她迈步,她却继续挥舞魔杖表达拒绝。
人家当然不打算伤害她,也不打算杀死她,所以没办法使用杀伤力高的魔法。
莫妮卡射出冰柱,人家就将其粉碎。她拔起路灯丢来,人家就改变攻击的轨道,让路灯掉在路上。
人家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攻击。
顶多只有朝她扔路边的垃圾箱和花盆,做连威吓都算不上的半吊子反击。
然而,这点程度阻止不了她。
「你身为魔女,能用的魔法还真难看呢。」
「看起来像那样吗?」
「对啊。」
她轻声一笑,粉碎每一个人家朝她丢去的东西。「不用杀了我的决心使出魔法,可是阻止不了我的喔,沙耶。」
即使想聚集废建材限制她的行动,想法浮现在脑海中的瞬间,她就已经点燃周围所有的废建材了。
不论用什么魔法,她都能招架。
「…………」
但是。
人家绝对没有处于劣势。
「……人家不想对莫妮卡做这种事情。」
人家指尖用力,举起魔杖指向莫妮卡。
她会看穿对手的内心,一定知道人家会使出何种魔法,所以想用半吊子魔法阻止她绝非易事。
然而,这并不代表人家绝对打不赢她。
「──对不起。」
语毕人家发射魔法。
魔杖最先射出火球,她轻易地用水球抵销,但强风旋即抵达。当然,她早就看穿了这一招,轻轻松松地躲过,却在应对自头上逼近的冰柱之雨时反应慢了半拍。那时她背后响起爆炸声,强风破坏的民宅墙壁,有几块碎片击中她的背。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顷刻间毫无修饰的魔力块逼近她眼前,但被她用相同的魔力块抵销。在一瞬间的障眼法之间,藤蔓冲破铺在地面上的红砖绑住她的身体,不过她冷静地挣脱。粉碎的红砖朝她的脸飞去,可是就算打中了,也没办法造成多少伤害,顶多只有让她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便如此,她也需要片刻的时间才能发现那跟魔力块一样,只是障眼法。
她原本想趁人家的攻击松懈的瞬间反击,魔杖却已经不在伸出的手上了。
「…………!」
人家第一次看到她惊讶的表情。
人家在红砖轻轻撞上她脸庞的同时,弹飞了她手中的魔杖。她发现手中没有魔杖而困惑的顷刻间,藤蔓再度缠上她的脚,这次终于逮到了她。
「……对不起。」
人家再次道歉。
人家早就知道她能看透人家的内心了,也知道非得和莫妮卡战斗时,该如何才能阻止她。
非常非常简单。
只要不停使出魔法,让她就算看透人家的内心也应接不暇就好。
人家知道只要这样就能阻止她。不想这么做,是因为不想伤害她。
「…………」她现在一定也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在受到拘束,动弹不得的状况下。
「看来我打不赢魔女呢。」
她放弃似地说,笑了。
○
原本应该守护治安的魔法师莫妮卡居然是连续杀人魔,这个消息立刻传遍国内。
所有人都感到害怕,或是表达愤怒。事件被害者的家属当然忿忿不平,关系人,以及过去不论发生多少起事件都事不关己的人们也全都群起斥责她。应该保护众人的人,居然成为威胁人们生活的存在,会有这种反应是当然的。
城里充斥著对她的厌恶。
「这次感谢您的协助,沙耶大人。」
以平淡的语调就事论事表达谢意的官员先生恐怕也一样。「若不是沙耶大人,杀人魔现在一定还在到处杀人吧。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人家如果能跟莫妮卡一样读心,肯定无法正眼看著他的脸。
「人家只不过是完成工作罢了。」
人家摇头说:「莫妮卡──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应该会受到我国的法律制裁吧。」
「…………」
「无须多说,她犯下的是最严重的杀人罪。处以极刑应该最为妥当。」
魔法统合协会派遣魔法师解决事件,并逮捕犯人之后,结果通常会有两种。
将犯人带回协会本部,接受适当的惩罚。
或是以该国的法律制裁。
前者往往是特例,在与魔法师相关的法令并不完善的国家使用,因此基本上犯人的制裁都会交由各国处理。对隶属于协会的魔法师而言,这样能快点交差,也比较方便;可是这次我却对将莫妮卡交给他们处理感到非常排斥。
「……也就是她会被处死吗?」
杀人魔的真实身分曝光。
她也束手就擒了。
但是她为什么不停杀人──关于这一点,她依然顽固地缄口不言,所以至今仍然谜团重重。
「我国的极刑并不是死刑。」理解似乎有所出入,官员先生摇了摇头说:「我国不容许杀人行为,自杀与他杀都毫无例外视为重罪,死刑也是一样。您不觉得杀人者死的法律在我国有所矛盾吗?」
「…………」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国家的极刑是什么?」
官吏先生直接了当地回答:
「流放。」
人家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国家了。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人家应该尽快赶往下一个国家。
但是人家不论如何就是无法离开这个国家。
莫妮卡。
她为什么非得杀人不可?结果人家依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及她的目的。
人家还想再见她一面。
因此人家茫然地在街上游荡。
「……您是沙耶大人对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向我搭话。回过头来,我看到一名魔法师。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人家记得她。她的名字应该是……
「……芙萝洁小姐……对不对?」
人家记得她是负责解剖的医生。我们只在医疗机关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人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
「是的,我是解剖医生芙萝洁。」看来人家说对了。「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
她的表情十分阴沉。
似乎透露出与城里大多数人不同的情感。
「我有话想跟您说,是关于莫妮卡的事。」
「……什么事?」
她听了我的话。
短短地回答:
「我们一直都知道犯人的目的。」
尽管知道,却一直保持沉默,她说。
那是个沉重无比的自白。
●
我依照爸爸的希望离开国家,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所以就算沙耶问我研习结束后会不会回国,我也一如往常地回答:
「我不打算回故乡。」
这句话不是谎言。
研习时间结束时──知道我能读心却依旧跟我在一起的沙耶,似乎忘了我们刚认识时说的话。
「研习结束后,莫妮卡会回去故乡吗?」
她又问了我一次相同的问题。
我老实地回答:
「……我好像非得回去不可了。」
研习即将结束的某一天。
我收到一封从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寄来的信。
信上写著死气沉沉的文章,不过简而言之,意思就是:
『令尊犯下了杀人罪,遭到驱逐出境。请尽速回国,商讨赔偿金事宜。』
信上只写了这些。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故乡了。
但是心底某处却依然想。
说不定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回到国内,迎接我的是对罪犯独生女的好奇眼光。
国家的官员一看到我回来就说:
「令尊身为医生,却刻意给予病患危险的药物,夺走他们的生命。十分遗憾,他是个连续杀人魔。」
他们告诉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必是从你还在国内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这么做了。被害者不计其数,赔偿金的部分也──」
他们提出我单独一人不可能偿还的金额。
官员要我以金钱弥补爸爸杀害的被害者家属。爸爸已经遭到驱逐出境了,因此只能由我一人支付。就算拿出爸爸的所有存款,把房子卖掉,也难以偿还我身上的债务。
这时,国家的官员做出某个提案。
「你要不要在我国工作?在偿还所有债务之前,就请你为我国的治安尽一份心力吧。」
这个国家的魔法师几乎都在医疗机关工作,因此从以前就缺乏替国家效劳的魔法师。
再加上我还戴著魔法统合协会的徽章,或许正巧适合为国效命。
「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你与令尊不睦。你从小就受到虐待,才会忍不住离开国家吧?有许多人同情你的遭遇,城里的人们一定不会拒绝你才对。」
官员这么说,拍拍我的肩膀。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爸爸比任何人都还要深爱著我。
我从来不觉得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是件好事。
走在街上的人们内心的不平与不满,源源不绝地传进脑中。比如说,有人面带笑容彼此交谈,内心反而在彼此轻蔑,或者手牵手的情侣其实并不相爱。我只要靠近马上就能明白。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人们心中隐藏的愤怒、苦恼、悲伤、喜悦我全都瞭若指掌。
我当然知道,爸爸身为医生不断杀人。
同时,我也明白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痛苦。
爸爸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杀人的,也没有因为伦理观崩坏而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他不会冲动杀人,也不会以猎人自居。
他只不过是因为被逼上了非得这么做的绝路,才出于无奈痛下杀手。
从我小时候开始,莉可莉丝病就在这个国家流行蔓延,但至今仍尚未确立有效的治疗方法。目前一旦罹病,就必须采取延命措施,为此治疗费用也相当庞大。
一般市井小民无法承担的医药费将会压垮患者的家属。可是这个国家不但不容许自杀与他杀,甚至不允许安乐死,必须持续投药避免病患死亡。哪怕债台高筑,病患都不允许死亡,患者与家属只能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
爸爸为了拯救身陷黑暗中的人们,以药物替病患进行安乐死。他没被任何人发现,不停承受著不为人知的痛苦,从没受到任何人感谢,唯有不断让病患安稳地永眠。
爸爸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弱,每次回家就沉溺于酒精之中,偶尔还会对我动粗;但我一次也不觉得痛。
因为我知道,比起我脸上的巴掌,爸爸内心的伤痕深多了。
我就跟抱著秘密生活的爸爸一样,压抑著自己的心情与秘密继续生活。对人们的叹息充耳不闻继续生活。
我十五岁时,爸爸对我说:
「你有魔法天分,留在这个国家太可惜了。」
但他的内心却不是这么想的。
爸爸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公诸于世,也知道留在这个国家不可能幸福。他说出有口无心的话,将我赶出了这个国家;然而,那绝非出自于对我的憎恨,或是嫌我麻烦。
他纯粹是看不出继续待在这个不幸福的国家有任何意义而已。
「再也不要回来了。」
就连我临走前夕说的这句话都是谎言。
其实我知道,爸爸想跟我在一起,以及心底其实希望我某一天能够回来,却非得压抑这种心情。
所以,最后。
这个国家将信寄来协会时,我决定要回到这个国家。
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很奇怪。
但即使对这个国家抱持怀疑,也没有人说出口。他们将怀疑的自己视为异端,对真正奇怪的事情视而不见。
所以他们才能缄口,忍受所有的不合理。
可是我全都听见了。
为国家工作的我,耳中不停听到莉可莉丝病患至今仍找不到恢复希望的烦恼与痛苦,以及魔法师们丝毫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的苦恼。
我一定要跟别人说这种世界错了。
我一定要拯救深陷无尽痛苦的人们。
一定要有人牺牲。
我知道。
我知道就算说出秘密,将想法化为言语,也未必会变得不幸。
这是知道我能听见他人心声之后,依然一如既往对待我的她告诉我的。
所以,尽管我知道爸爸不希望我跟他过一样的生活,我最后还是踏上了同一条路。
○
「这件事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间非常有名。」
芙萝洁对人家说出莫妮卡的爸爸的故事。「尽管违反这个国家的法律,她的父亲还是帮这个国家的病患安乐死。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给予危险药物的疯狂杀人魔──至少,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间,她的父亲是大家的偶像。因为他做到了没有人做得到的事情。我们看过太多太多因为支付不起庞大医疗费用而忍痛弒亲的人,他是想要在发生那种悲剧之前拯救他们;可是国家高层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使这件事的真相没有流传开来……」
「…………」
看到我默默不语,她说:
「只要解剖就能大致理解,我们也知道目前为止的被害者全都罹患了莉可莉丝病。」
「……也就是你刻意隐瞒吗?」
遗体上没有任何线索──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她应该也说会尽可能帮助我们才对。
「不只有我。」芙萝洁稍微加强语气,看著人家说:「这个国家的魔法师大多都隐约感觉得出来,被害者每个都是莉可莉丝病的患者。」
「……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告诉人家──
差点说出口的话被芙萝洁小姐打断。
「因为我们不希望她解决这起事件。纵使知道国家高层对她寄予破案的期待。」
要是解决了,为莉可莉丝病所苦的患者们就只能抱著毫无救赎的绝望活下去。
所以除了隐瞒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们才会排挤企图解决事件、到处打听的莫妮卡。
然而,拯救莉可莉丝病患的不是别人,就是莫妮卡自己。不论如何受到城市的人们没用与无能的谩骂,不论多么受到医疗机关的魔法师们排挤,莫妮卡依然深深藏著内心的秘密,独自一人奋斗。
「沙耶大人……」
我们知道一切时,她已经去了我们到不了的地方了。
「我们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她难忍心中的后悔,跪坐在地掉下泪来。
「最近我在旅行中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人家突然想到某件事。
上次人家跟最尊敬的魔女伊蕾娜小姐见面时,她跟人家分享了某个旅行中的故事。
她在某个城镇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女生。
「那个人似乎能预知未来,明天、后天、甚至更遥远的未来,她都能事先知道城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以及人的生活会如何改变。」
「哈哈~好方便的能力喔。人家如果有那种能力,一定会拿来赚钱。」
人家随便点头,她就以平坦的语调继续说:
「可是她并没有用能力做那种自私自利的事情,而是利用那份能力,到处预言别人的未来。她会跟某个人说『你明天会遇到意外』,或是对某个人说『你的情人在劈腿』,或是对某个人说『你一个月后就会丧命』。而她的预言每次都会实现。毕竟她能看见未来,这是当然的。」
「……简单来说,就是她到处招惹别人呢。」
「说得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
「你一定很怀疑为什么吧?我也很纳闷。她究竟为什么喜欢像这样做招惹别人的事情?」
人家认为很没意义。究竟有谁会喜欢被别人讨厌?
人家的想法似乎写在脸上,伊蕾娜小姐见状,开口这么说道:「可是,她绝对不是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做。」
「她想藉由让自己遭人怨恨,使他们避免更糟糕的结果。她知道不幸的未来不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还是为了让不幸降到最小的程度,特地做这种惹人厌的事情。」
接著伊蕾娜小姐说。
她说:
「她──」
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那件事?
为什么这么愉快的回忆,会让人家如此揪心?
人家跑到气喘吁吁,甩开闪过脑中与伊蕾娜小姐的对话,一面诅咒自己的愚蠢,一面跑向莫妮卡身边。
人家认识的莫妮卡绝对不是会心甘情愿杀人的人。更不是迫于必要,而能轻易选择杀人的人。
因为她是比人家还要聪明、还要温柔的人。
「──那个!」
人家边跑边喊。人家看到了走在街上的官员先生,等不及调整呼吸,就一把抓住了他。
官员先生看到人家突然出现惊讶到目瞪口呆,歪著头问:「啊啊,沙耶大人……请问怎么了吗?」
人家用力一扯,对他说:
「那个……!莫妮卡……!她现在在哪里……!」
人家有话非得对她说不可。人家有义务确认她真正的心意。
如果芙萝洁小姐说的话属实──如果莫妮卡是真的为了拯救住在这个国家的人,才被迫选择那种手段。
既然如此,她受到这个国家制裁本身,就只能说是错误。
莫妮卡什么坏事也没做。
「很可惜,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然而,官员先生却摇了摇头,像是在拒绝紧紧抓著他的人家。「刚才正式决定流放她了。她恐怕已经被带到国外了吧。」
他直白又平淡地说,望向国外的方向。
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仅此而已的真相,却替人家的胸口带来一阵难以平复的骚动。
伊蕾娜小姐的话再次闪过脑中。
「她只是太过瞭解别人的痛苦而已。」
我有股不祥的预感。
●
在不能杀人的这个国家,杀人犯一定会被驱逐出境。据说是因为这个国家不需要不遵守国内规范的人。
然而没有人知道。
驱逐出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停下。」
为了避免我取出魔杖,我就连手指都被锁住,听到背后传来这一声,我就乖乖地听从指示。
背后有两名士兵。陪伴我离开国家的他们没有和我这名罪犯交谈,只有单方面对我下达指令。
我就连他们心中的想法都瞭若指掌,因此不必特地提问,就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何种命运。
「…………」
眼前是一整片红花。
茎笔直地长出地面,前端长著比夕阳还要艳丽的红花。在森林之中抬起头来,可以看到一片蓝天,以及遍布地上数不尽的彼岸花。
看起来就像是花朵形成的湖泊,或许也像是一片血海。
一想到爸爸过去也曾经来到这里,一想到我站在爸爸最后站的地方,心中便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杀人的大罪人有在国外继续生活的权利吗?纯粹的驱逐出境足以偿还他们的罪孽吗?
不可能。
包含我的爸爸在内,过去在艾玛德斯林犯下重罪的每一个人,一定都遭遇了相同的下场。流放这个名字,纯粹是禁止杀人的国家用的方便名词罢了。
我全都知道。
就连自己最后会迎向何种结果都知道。
「有什么遗言吗?」
士兵对我的背影投以缺乏感情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没有。」
「是吗?」
接著两名士兵迈开步伐。
践踏著脚底的彼岸花。
将长枪的前端指向我。
第一个人是流浪汉。
就算没有说出口,他的心也告诉我他的身体受病魔侵蚀,还告诉我他得知自己罹患了莉可莉丝病之后,便舍弃家人与身分,选择孤独度过余生。
所以我向他提案。用魔法让他睡著,再夺走他的生命。
他马上就答应了。
第二个人是人生本应一帆风顺的店老板。他在医疗机关检查发现罹患了莉可莉丝病,坠入绝望的深渊。我向他提案,他马上就答应了。
第三个人是名认真的女学生。罹患莉可莉丝病的她选择自我了断。我阻止了她,并跟她约好,我会毫无痛苦地结束她的生命。
一个接著一个,我亲手终结了无数人的生命。
这个罪孽非偿不可。
「──谢谢你。」
即便他们最后面带微笑,即便最后一句话是对我的感谢,那些都只是枝微末节的问题。
「对不起──」
即使对已经断气的他们说出算不上慰藉的话,并替他们流泪,也改变不了我杀人的事实。
我必须遭受报应才行。
因此我欣然接受迎面而来的利刃。
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蓝天。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两名士兵没有给我一个了断,仅在我身上留下致命伤便离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流放。
杀人凶手最后不能毫无痛楚地结束生命。
只能尽可能承受漫长的痛苦。
他们留下半死不活的我回去了。
身旁没有任何人后,孤独的我朝天空伸手。就如同过去我杀的人们对我做的一样。
然后──
「……救我──谁来……沙耶,救救我……」
我说出了一直深藏于心中的话。
但是被枷锁紧紧束缚的双手,却连求救也无法如愿。
○
在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稍远处,有一座彼岸花绽放的森林。
有一个地方充满莫妮卡喜爱的花朵。
人家离开国家,骑上扫帚寻找她的身影。人家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就前往别的国家了;但找到彼岸花绽放的那里时,人家笃定她就在那里。
而的确,人家在那里找到了她。
「……莫妮卡!」
她倒在血红色的花丛中,仰望一片蔚蓝的天空。
深邃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
红色的花沾满鲜血。
「……沙耶……」
她还有气。她转过沉重的脑袋,用被泪水浸湿的双眼看著我。「……你来了……」
人家急忙跑到她的身边抱起她。
既然还有气──
「等一下!人家马上用魔法──」
用魔法救你。人家边说边取出魔杖。既然还有救的话,哪怕她在国内被当成罪犯,人家也有义务救她。
因为她是人家的朋友。
「不行……」
但她却拒绝了。她用被枷锁束缚的染血双手拨开人家的魔杖。
「你在──」做什么?难道想死吗?
「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反正我已经活……不久了……」
「……什么?」
「──莉可莉丝病……」
她简短地说出这个词。仅仅一句话,仅此而已,人家就理解她拒绝的理由。
她已经活不久了。
她的身体已经被疾病侵蚀了。她也罹患了折磨大量艾玛德斯林居民的不治之症。
「……可是人家希望你能活下去,多一秒也好,所以──」
所以人家举起魔杖,说什么也要治好她。她用染血的手再次抓住人家的魔杖。人家的指尖在颤抖,瞄准不了目标。视野不知不觉间开始模糊,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对人家缓缓摇头。
接著说:
「让我……休息一下……」
所以人家说:
「……不可以,你要继续工作。从今以后继续、继续──」
继续活下去。人家希望她从今以后也能活下去。人家希望她能待在人家身边。
她在模糊的视野中摇头。
「……这样就好。」
接著被锁链锁住的指尖温柔地抚摸人家的脸颊。
「能被最喜欢的东西陪伴结束生命──已经是最幸福的了。」
所以没关系。
谢谢你。
说完,她最后笑了。
人家对她说话,人家对她使出魔法;但是人家朝她伸手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落入了再也不会苏醒的永眠。
落入漫长休息中的她,表情看起来十分安祥。
她已经什么也不对人家说了。
「……你说……」
可是人家依旧对她说话。
「……你说点什么啊──」
她明明已经不在了。
「莫妮卡──」
她明明已经不会回来了。
「不要丢下人家……」
就算是这样,人家还是继续对她说。
紧紧握著最喜欢的她的手。
○
由于人家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因此不清楚事实为何。
在那之后,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不久之后就毁灭了。据说是魔法师群起推翻政权,或是开始学莫妮卡杀害罹病的病患,又或者是疾病蔓延到无法控制。虽然人家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但很可惜的是无法得知那个国家究竟是怎么毁灭的。
因为人家已经再也不想靠近那个国家了。
「──是沿海国家的委托,在路上看看也好,记得看过委托书。」
各国一如往常,将委托送来魔法统合协会。人家这种方便使唤的魔女似乎常常被迫负责麻烦的工作,那一天看到的委托中,有一项特别麻烦的任务。
人家的师父席拉老师也理解这点。
「真是爱强人所难……」
她一面抱怨,一面将委托书交给我。
「……我知道了。」
人家随意瞥过一眼内容,就收进怀里。如她所说,人家就在扫帚上再慢慢看个仔细吧。
基本上人家处理的工作大多都相当紧急,于是人家立刻回头,迈开步伐。
说不定这副模样就平时爱抱怨的人家来说很稀奇。
「……你没事吧?」
席拉老师对人家的背影喊道。
「…………」
很可惜,人家没有自信自己的心情跟平常一样。
不过人家不想让师父担心。
「嗯。」
所以人家回头笑了笑。
「没事。」
跟莫妮卡一直以来承受的痛苦相比,工作繁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以人家当然没事。
离开魔法统合协会的分部,人家立刻出国。
国门旁开著一朵小花。
茎笔直地长出地面,前端长著鲜艳的红花。
彼岸花。
随处可见的花朵从地面铺设的地砖缝隙间探出头来,迎风摇摆。
人家每次看到这朵花,一定都会想起来。
孤独,却比任何人都还要美丽绽放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