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某个旅人的故事(2 / 2)
对了,就跟士兵求助吧。
「士兵先生!请救救我!有坏人在追我!」
我抓住士兵说。
「唔?这样啊……」士兵说到一半,看到我突然出现略显讶异地皱起眉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坏人在哪里?」
「那个……」
我回头四处张望。
或许是拚了命逃跑成功了,到处都看不见那群恶煞。
究竟该怎么解释现在的状况才好?那时幼小的我这么思考。
「不过太好了,其实我刚好在找你。你是一周前开始就在路上发糖果的小女孩吧?」
「?咦?啊,是……是我没错。」
「你知道你发的糖果的成分吗?」
「……什么?」
「调查成分之后,我们发现你发的是具有成瘾性成分,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糖果。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取得那些糖果的,可以告诉我们──」
原来如此这下不行。
我拔腿就跑。
「啊,站住!等一下──────!」
就像这样,我不仅身无分文,还同时被士兵与凶神恶煞双方追捕。
不晓得是运气不好,还是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太幸运了,我眨眼间失去了一切,偷偷摸摸地在巷子里逃窜。
我甚至思考,在他们忘了我之前,得一直过与垃圾为伍的生活。
然而虽说能使用魔法,十岁少女的思考仍被轻而易举地识破。
凶神恶煞和士兵们简直就跟说好了一样搜寻到巷子里,我马上就被他们抓了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恶煞和士兵并非共谋一起追捕我。
「喂,官兵大人有什么事?这个小丫头是我们重要的商品,别想出手!」
在恶煞们心中,我已经被当成商品了。
「你们才是在做什么?我们只是想问她问题而已。有很多人投诉她制造可疑糖果,得让她负起责任才行!」
在士兵们心中,我已经是制造糖果的坏人了。
啊啊,真是太糟糕了。
「那个、那个,我不是──」
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被大人团团包围,惊慌失措又害怕。虽说是魔法师,十岁小孩顶多只有这点程度。一旦发生事情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眶泛泪呆站原地。
然而,要是大人们在大街上围著一个小女孩大声争论,和普通相去甚远的光景自然而然会吸引群众的注意。
而劝谏他们的人现身,也可说是非常自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白发晶莹剔透的女性介入争夺我的士兵与恶煞之间。
她的长袍和头发一样洁白,胸口别著星辰造型的胸针。
年龄看起来介于三十五岁与四十岁之间。
「大白天的一群大人为了抢小女孩吵架吗?」
尽管语气沉稳,魔法师的话仍带有一股不容否决的气势。士兵们退后一步立正站好,恶煞们则是垂头丧气地退后。
其中一名士兵对突然现身的魔法师开口,大概是想解释现况。
但是在士兵说出口前,魔法师就摇著头回答:
「不管有什么事,你们的做法都错了。她都吓成这样了。」
你们退下──魔法师对士兵们说。
她由我来负责──她赶跑恶煞。
就这样,把我身旁的可怕大人全部赶走之后,魔法师低头看著我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看来非常复杂呢。」
跟我来,她牵起我的手说。
硬是带我离开现场的她,自称白之魔女。
○
白之魔女说自己是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魔女。
我是第一次看见名为魔女的存在。她们似乎是魔法师的实力受到承认,从师父手中获得胸针的人。
她请我来到自己的宅邸。
「你可以用魔法给我看看吗?」
她给我一支魔杖这么问。宅邸的会客室几乎没有陈列任何摆饰,只有最基本的矮桌、沙发与书架;但就连我这种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家具品质相当优异,明显看得出她的生活十分优渥。
于是我小心不碰到任何东西,慎重地将魔力注入魔杖。
魔杖前端发出光芒。
「原来如此。」
可以了。她摇了摇头,接著说:「那么,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
「……要从哪里开始说?」
她应该是想知道我被凶神恶煞与士兵追捕的来龙去脉,但是究竟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她对犹豫的我微笑。
「从哪里开始说都没关系。」
只要时间允许,你可以说到满意为止──白之魔女这么说,表示可能要说很久,端来几个装了饼乾与马卡龙的盘子,还有一壶红茶。
然后我娓娓道来。
我说出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
最古老的记忆是倒在海边废墟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就在孤儿院里生活的事情。在孤儿院的生活令人窒息,枯燥乏味又难受,我觉得自己不普通而逃了出来的事情。第一次在旅行途中造访亲切村落的事情。接著在平原飞了几天后,遇见行商车队,请他们带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来到这里之前,我受到许多好人的帮助。」因为旅途中在村落遇见的老奶奶,还有车队的一家人都对我很好。「我想亲切对待遇到困难的人很普通。」
我说自己在旅途中想,普通人一定都是做好事生活。就跟他们对我很好一样,我也想善待他人。
白之魔女问我:
「你是因为想变普通才旅行的吗?」
「…………」我答不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普通。」
这个世界充满我未知的事物。
我以为只要跟温柔对待我的人们一样,亲切地对待他人,就是普通的生活方式。
但是就结果来说,入境这个国家的一周之后,我被男人们骗走了所有的财产。
「眼前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亲切地对待他们,难道不是普通吗?」
我问白之魔女。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普通,但是从你的话听来,这次的处理方式毫无疑问称不上聪明。」她用柔和的语调,教导似地说:「不理会那个人为何困扰,纯粹为了亲切对待他人就伸出援手是不可以的。你应该多想想帮助他人的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亲切是替他人著想而做出的行动,不可以为了让自己快乐。
她这么对我说。
那就是所谓的普通吗?
我边听她认真地说边这么想,白之魔女却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
她再度开口。
「你所说的普通,应该能用常识代替。而常识这种东西没有明确的形体,而是因人而异。」
用盘子来比喻吧。她拿起一片饼乾说。
桌上的盘子形状看起来都一样,不过上面的花纹稍有不同。她说常识就好比是盘子,看起来一样,但是每个人都略有差异。
「比如说,用漂亮的盘子装饼乾和马卡龙,看起来很好吃吧?可是盘子如果又脏又扭曲,看起来会一样好吃吗?」
我想像了一下,马上摇了摇头。
「……不会。」
「没错。」
白之魔女颔首肯定。
人的知识与经验建立在常识之上,常识不同,对于知识与经验的看法自然也会不同。她挥舞魔杖,让所有饼乾飘到空中说:
「非常可惜的是,哪种盘子比较漂亮,哪种盘子又难看又扭曲,并没有正确答案。」
「…………」
我垂下视线。
至少留在桌上的盘子,不论在谁眼中看来都很漂亮。
「我在造访这个国家之前遇到的都是好人。」
在小村落生活的老奶奶也好,家庭经营的旅行商队也罢,都温柔地对待陌生的我。我想只要和他们一样,一定能变成普通人。
「是这样吗?我不那么认为。」
白之魔女乾脆地摇头。「比如说,你真的知道送你现在身上这件长袍的老妇人是什么人吗?」
「……?」
「过去附近的国家有一名杀害自己丈夫的魔法师。她被捕之后在牢里过了十年的岁月。尽管出狱后她回归社会,杀害丈夫的事实仍使她遭到社会排挤,失去了容身之处,因而逃离自己的国家。你现在穿的,就是那个魔法师在犯案当下穿的长袍。」
「……咦?」
「你在旅行途中好像还遇见了家庭经营的旅行商队呢。在你眼中,他们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困惑的我欲言又止,只能挤出最起码的回答。「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这样吗?话说回来,他们以前来过这个国家,但因为虐待儿童遭受这个国家的人民强烈批判。居民们说,他们剥夺小孩受教育的机会,从小逼他们工作太可怜了。」
她又说,行商车队受不了居民们的批评,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国家。
「……可是──」至少,他们亲切对待陌生的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她对垂下头来的我点头。
「你眼中的好人,从别的角度看来也有可能是坏人,仅此而已。」
她说,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人公认的常识与普通。「听你说来,你还没有明确的常识,只是一味地模仿眼前看似有常识之人的言行举止,扮演有常识之人来应付眼前的场面而已。」
说完白之魔女收起魔杖。
飘浮在空中的饼乾全都掉回桌上,粉碎开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获得她所说的常识?「我要怎么做才能变得普通?」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攀住一缕希望问,她就简单地摇头,回答:「天晓得?这我也不知道。」
然后她柔和、温柔地微笑,接著说:
「所以你就和我一起学习吧?」
○
白之魔女想必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虽然她用盘子比喻漂亮盘子的定义会因人而异,但若是依照她的比喻,她的盘子在大多数人眼中恐怕奇形怪状。
她将毫无血缘关系又不认识的我收为徒弟教导魔法,说自己一人住在太大的宅邸里太可惜了,给我一间房间,还从基础教我所有魔法知识。
「我想你一定很想马上回去旅行,但是不可以。对坏人来说,你这种自己旅行的年轻小女生是最好骗的肥羊。要是放著你不管,你一定又会受骗上当。」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
我侧著头问,她又说这也很简单。
「你要成为魔女。」
你要证明自己是具有高度知识与技术的魔法师,并持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所以在你成为魔女之前,不准回去旅行,她说。
她是个严格又温柔的魔女。
不只使用魔法的方法,还每天教我旅行的诀窍,以及称为一般常识的知识。
魔女在这个国家似乎很有地位。
每天都有人来到宅邸,敲门请她解决各种问题。是否回应求助由酬劳决定。太便宜的话她就不接受,太高的话她也不接受。
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
「想花小钱借助魔法师力量的都不是好人。而出价太高的人,委托时大多都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不可以相信这种人。」
所以她说她只接受用恰到好处金额,委托她做恰到好处事情的人。
「那就是老师的普通吗?」
「对呀。」
白之魔女点头说。
修练的日子开花结果,历经了五年的岁月,我成功考上魔女见习生。
在十五岁生日,我别上了桔梗的胸花。
自成为魔女见习生的那一天起,我正式展开魔法特训。
若是想以旅行维生,就必须学会各式各样击退危险的魔法──白之魔女说,传授我各种魔法。
自从十五岁成为魔女见习生,我也开始帮她处理各种工作。
调配魔药、驱逐害兽、寻物寻人、制造物品、破坏物品等等。
她为了世人使用魔法。
可是,她和我收到的却不只有感谢。因为帮助别人的魔法,同时也会妨碍他人。
我和她一起受到认同,时而受人轻蔑,在那个国家钻研魔法。
「您为什么要教我魔法?」
十八岁的时候,白之魔女终于承认我独当一面。
「差不多该让你当上魔女了吧。」
在生日那天,我获得身为魔女的认可。「恭喜你,终于做好去旅行的准备了呢。」
白之魔女彷佛认识当天一般柔和地笑道。
我穿上担任她的助手时买来在旅行中穿的黑长袍,她便在长袍的胸口处别上星辰造型的胸针。
胸口感受得到轻轻的重量。
「幸好能和您相遇。」
平常说不出口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新的生活让我心情亢奋。
「那是我该说的话。」她也和我一样。「你的存在让我稍微获救了。」
我摇了摇头。
「我还没成为得以拯救您的魔法师。」
听了我的话,她也摇头。
「哪里哪里,在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得救了……因为我终于明白,奇怪的人不只我一个。」
「…………」
「所以这几年在我心中还算充实。」
这时我想到。
她总是只接受与报酬相符的工作。
要是对方提出的酬劳太高或太低,她都不感兴趣。她总是只接受和自己的价值观符合之人的委托。
只要自己的付出与收获不对等,她就绝对不会帮助对方。
和她相遇一同度过的日子,对我来说十分幸福。
对她而言或许也是如此。
「你想取什么魔女名?」
她问,我便侧了侧脑袋。
「取哪种名字比较好?」
说到底,我当时最熟悉的魔女只有她一个。我不曾见过其他魔女,不知道该取什么魔女名比较合适。
时至今日,我再次问她什么才是普通。
她直接了当地回答:
「在这个国家,通常会用头发的颜色帮人取名字。」
「原来如此。」
我看著她。她有著一头美丽的白发,所以才叫白之魔女。虽然感觉起来有点随便──
「那也用发色帮我取名吧。」
我说,鞠了一躬。
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就这样,她帮我取了魔女名。
那是个与发色相关,稍嫌随便的名字。
「灰之魔女。」
○
在那之后,我以灰之魔女的身分旅行了很久很久。
偶而偏离路径,偶而做些善事,偶而做些坏事,乘著扫帚在世界四处飞翔。
这个世界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普通。
每天都充实无比。
开始旅行几年后,我收了两个徒弟,在旅途中将两人培育成魔法师。
后来两人成为魔女,踏上各自的道路,我又变回孤身一人时。
「欢迎光临敝国!请问是观光吗?」
我造访某个偏僻的国家。那是个又小又和平,没有观光名胜的平凡国家。
或许是因为鲜少有观光客造访,卫兵动作僵硬地对我行礼。
我摇了摇头。
「是返乡。」
「?您说返乡吗?」卫兵瞪大眼睛,放下敬礼的手。「不好意思,请问大名?」
「我是灰之魔女。」
「请稍等一下!我去确认出境纪录!」
既然是返乡,就得先出国。看样子必须从过去的纪录调查以前出国时的事情。
我是第一次返乡,所以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找不到出国纪录──」
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我还不是灰之魔女,当然不可能找得到。
追根究柢,我根本没有正式出境,就更不用说了。
「你用薇多利加的名字查看看。」
我说纪录应该在十几年前。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出为了自己不普通而烦恼,擅自逃离孤儿院还硬闯国门,未经世事魔法师的名字。
只要指定具体年分,就轻松找到出国纪录了。
卫兵一看,皱起眉头。
「……上面写非法出境。」
「所以我回来缴罚金。」我点头问:「可以让我入境吗?」
「不入境可没办法缴交罚金喔。」
卫兵侧身让开,请我进门。令人怀念的和平光景自门后映入眼中。
「欢迎归国,魔女大人。」
接著我对朝我敬礼的卫兵行了一礼,走进国门。
和平国罗贝塔。
旅途最后造访的国家,是我长大的故乡。
(插图012)